让摇滚人也觉得nice,解码张桂梅这个“大众型英雄”……

一支来自南京的Dreamon橘猫乐队,给张桂梅写了首歌:“您好,张老师”。这支四年前才成立的乐队,一直在构思创作一首类似Beyond乐队“光辉岁月”(献给曼德拉)的歌,也在寻找合适的致敬对象,直到他们看到张老师的事迹。乐队队长曹翟是个帅气的八零后,他说这首歌完全是自发创作,纯粹为了致敬张老师——这个飞速的时代,浮躁迷茫的人们需要信仰和榜样,张老师是他们心里的理想人选。

“张校长对于梦想的执着,对于信念的坚定,对于命运的抗争,‘不怕千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的勇气,散发着一种熟悉又阔别已久的摇滚精神”, 这是曹翟对张老师的理解。他们在歌里唱道:走过绝望以后创造希望,冲破了枷锁后自由飞翔,浮云难挡大山深处的光。这首摇滚曲风的歌张桂梅老师听到了,显然和她一贯钟爱的红歌是两条线,张老师对此说:谢谢橘猫乐队,年轻人加油!

这首歌旋律明快回旋,也充满力量,开头运用了张老师家访时的问话:姑娘在不在家的?记者听了几遍,对乐队表现张桂梅的不屈与超越心有戚戚,也在思考张老师身上的摇滚精神:这不是笑话,张老师的理想主义,她对大山里现实的反抗与批判,确实也有些“摇滚味道”。无论如何,她又一次“破圈”了,有了新的诠释角度。


(张老师和儿童福利院的孩子)

因为工作关系,十多年来记者一直跟踪采访张老师,近几年尤其关注关于她的各方信息。记者报道她是从传统媒体“人物典型”出发的,但其实从一开始,记者就觉得这个典型不太一样,甚至超越了人物典型的内涵外延。如今她的影响是全社会的,不妨看看:在新媒体的传播生态中,有多少自媒体公号自觉或不自觉写她?张老师的影响也持久不衰,频频登上微博热搜,显现出某些不易消磨的精神特质。

记者还有种直觉:张老师戏剧性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她身上闪耀着博大深沉的人性光辉,经由她的故事所表现的社会痛点和时代洪流,像磁石一样吸引着读者。正如曹翟这个新锐人士所说:张老师很NICE!

(一)草莽英雄

大理下关四中北校区,坐落在举世闻名的大理古城附近,在这里记者找到了张丽娟老师。张老师是白族,快人快语,走路风风火火,不像是快到退休的年纪。她身着一件黑色纱织连衣裙,浑身上下收拾利索,看得出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

张丽娟1989年毕业后进入喜洲一中任教,后来和张桂梅是同事。她们“二张”,还有杨天六等几个女老师交好,彼此之间无话不谈。通过张丽娟的描述,可以大体得出张桂梅当时的形象:长年一身朴素的着装,工作认真对学生好要求也高,“干什么都要争第一”;特别爱干净,但是作为家庭主妇不怎么会做饭,也不会省钱理财;有典型的东北人粗线条豪爽性格,爱憎分明肚子里藏不住话,一起聚餐时爱抢着付账……

“和她相处特别有安全感”,张丽娟如是形容张桂梅。后来张桂梅的丈夫董玉汉去世后,她们几个“闺蜜”来张桂梅家里晚上陪她睡觉。她回忆,张桂梅性格还是开朗大气,虽说几个人是来陪她劝她怕她想不开,但聊着聊着反而被张桂梅开导了。她们劝张桂梅买裙子穿,理由是“女人打扮并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尊重自己、活出风采”,她们还拉张老师去KTV——为了给张桂梅散心,她们走起了以前张老师不太习惯的“世俗路线”。

后来张老师去了华坪,头几年回来给丈夫上坟,也都是张丽娟老师她们陪着。眼看张桂梅哭倒在丈夫坟前,张丽娟几个眼泪在打转,但不怎么上前拉,“让她发泄一下吧”。再后来,张桂梅在华坪忙这忙那,不怎么回喜洲了,几个人的联系渐渐断了。

2020年左右,对张桂梅的各种报道骤然增多,张丽娟才重拾起老友的记忆。在家里看张桂梅的节目,张丽娟在电视机前哭了,她没想到张桂梅经历那么多、那么难。她说:“也是华坪成就了张桂梅,当年绝对想象不到张老师能有这么大的成就”。她告诉记者,在张老师创办女高最困难的时候,几个大理的朋友也没帮上什么,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如今我们默默在一边看着她,祝福她”。

“当年绝对想象不到张老师能有这么大的成就”,这话记者在大理听了几遍。华坪之前,张桂梅只是个优秀的初中女老师,她和张丽娟们一样,对苍山洱海的美景着迷,周末去赶街,憧憬着相夫教子的家庭生活。张桂梅老师也说过,如果没有丈夫董玉汉老师意外得胃癌去世,她后半生应该“过着富婆一样的生活”。但是造化弄人,她“不惑”之前就和富婆无缘了……

用了二十多年,张桂梅在华坪干出了惊天动地的大阵仗,代表“七一勋章”获得者发言,省委书记把她搀扶到主席团中间自己的位置上,省委副书记当面向她三鞠躬,只要她在场,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尊敬。但这一切并非说张老师一开始就有什么宏伟的人生目标,她说自己是“一步步陷进去(教育扶贫救人)的”,她一度觉得女子高中办不成了准备放弃,时光倒退二十年,她还是个山乡女老师。张老师之所以让大家觉得亲切,除了她的教师职业,还有她的“出身”她的生平,她是个平凡岗位的普通人,离我们近。

张桂梅令人敬佩的另一点,是她“出名”后一点也不飘。在昆明开会参加活动,她一般当晚都要赶回华坪去,回到她女子高中的办公室。这个当年她出于无奈选择的金沙江边小城,如今成了她最深的牵挂和依恋。请注意张老师的这个基点——华坪。在遥远且欠发达的云南,华坪不是当年的国家扶贫工作重点县,这主要归功于县里当年挖煤的兴盛,但是华坪的贫困,比有些国家级贫困县还厉害,贫困发生率一度高达十分之一。如果放眼中国,华坪可以说是那些最困难、最不显眼的地方之一。所以说张老师的草根性,不仅是她的平民身份,还包括她站立的地点方位。

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对待荣誉云淡风轻,张老师做到这点有其心路历程。四十多岁时,一次有人问她“五十几了”?张老师回答“五十九点九岁了”。语气虽然平和心里顿觉凄然:身为女人不爱美、不在乎形象吗?

另一次参加全国劳模在北戴河修养,那是她第一次面对大海,但神形都土得“出色”:夏天穿了套价值60块的西服,满脸黄黑一身疲惫,自卑感油然而生。她有意不和“气派的人”在一起;上车后赶紧往后走;电视镜头来了悄悄躲开不影响画面。形象虽不咋地,但她也换了个角度看世界,心里有底气。

张老师说,她小时侯看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 两个形象触动最大,一是乡村女教师,成了她终生效仿的榜样;另一位是那个衣衫褴褛却气宇轩昂朗诵“身穿破棉袄,不害臊,迈开大步朝前走,眼前就是光明大道……”的小男孩。张老师从他身上得到一种精神力量,她其实经常把眼前华坪山里孩子,看成电影里的小男孩……

(二)戏剧人生

“草莽英雄”不少,但影响广泛让人记住的不多。张老师让人过目不忘,大概还因为她戏剧性的人生经历,大落大起、大悲大喜、大有大无甚至大彻大悟的命运,让她活出了极致,小说都难写出来。当然这种极致,是以千辛万苦、千锤百炼为代价的。

“上课铃”响了,写着美术字体“桂梅老师”的半透明幕布缓缓升起,一群宣讲队员在舞台上忘情地排练:张桂梅如何大爱无疆!她是孤儿们慈祥的妈妈!她办女子高中多伟大!她是一个纯粹无记者的人!

话剧演员李红梅老师扮演的“张桂梅”拿着小喇叭走进宣讲队里,问:你们说的谁啊?

这是话剧“桂梅老师”的开场……

2021年7月25日晚,“桂梅老师”的话剧在春城昆明广福路边上的云南大剧院上演,四面八方的市民涌向这座建成不久的圆形写意建筑。临近晚上八点,原本稀稀拉拉的剧场内,变戏法似的座无虚席——这场演出作为云南省新剧目展演之一,尚未卖票公演。

记者坐在剧场打开了手机备忘录,出于职业习惯,准备随时捕捉剧中的闪光点。表演很精彩,几乎所有的细节故事记者都知道,但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幸好记者包里带够了纸巾。张老师的一生低入尘土也跻身庙堂,这些跌宕起伏浓缩在两小时的话剧里,时常让观众难以自持。剧场秩序井然,记者也被话剧细密精巧的情节设计牢牢抓住了——

为了筹办女子高中,张桂梅从丽江华坪来到大城市昆明筹款,她把所获荣誉复印一大摞,到大街上对南来北往的匆匆行人“劝捐”。话剧设计的角色市井气浓郁:有卖黄色录像带的,有一身红装的时髦女郎,有未经世事的孩童。不出意外,“戴眼镜的女骗子”被当众揪出来,众人奚落她,有人向她身上吐口水,甚至把她的“红本本”摔到地上。那个坚强的女人哭了,她或许没想过城市套路深,没想过世道人心如此复杂,她默然捡起地上的“红本本”离开了,如同捡起她曾经的信念和艰辛……

条件太简陋艰苦,女子高中才开张三个月,老师们纷纷辞职离开,有的学生觉得被骗了!理想主义被过分骨感的现实反复揉搓,张老师才发现梦想成真后有多烫手。学校面临取消,张老师迅速从开学的人生高光时刻跌落,她有点挺不过去了,只身来到丽江迪庆间的虎跳峡。金沙江水咆哮奔腾,一念之差,13年后的“七一勋章”获得者便会得到解脱。人之将死,张老师想到了遥远的故乡和骨肉亲人,想到了去世十多年的丈夫董玉汉,想到了她的学生。舞台上的“张桂梅”站在巨石上,灯光暗淡,音乐炸裂,何去何从?她五内俱焚!

她当然没跳,记者之前隐约听张老师说去过虎跳峡,舞台上的这段是艺术加工、合理想象?还是确有其事?后来记者跟张老师求证,她说没有去虎跳峡寻短见的事,但当时确实“死的心都有了”!

话剧不是新闻报道,允许适当的艺术加工。在华坪采访时,记者跟“桂梅老师”的编剧、著名导演王宝社老师交流过,他认为张老师太丰富太深刻太难得,不是符号化模式化的人物。因此他在编剧时,采用了层层解构的手法,力图还原张老师的初心,力图走进张老师内心。

以笔者十多年的报道经历感觉,张老师最适合进行艺术创作,可以说上天把她的人生变成了一件艺术品,命运感极强。一个母亲48岁时才生下的假小子,一个少年丧母青年丧父中年丧夫的“苦命人”,一个肿瘤不除根浑身是病创造生命奇迹的人,一个整天跟社会最弱势群体打交道被称为“张妈妈”的人,一个像一粒尘埃一样在大山里寻路家访的人,她的内心是何等波澜壮阔又细如毫发?请问还有比这更有画面感、更动人心弦的典型人物吗?

话剧“桂梅老师”结束时,全场掌声雷动,演员们几次鞠躬谢幕。观众们经历爱的洗礼,剧已完而意未尽。舞台艺术是对人物经历的高度浓缩,而体味真实的人物世界需要时间累积,也需要各种艺术形式的表现解读。听说已有影视公司谋划给张老师拍电影,希望他们认真点,别糟蹋了这么个好题材。

人物人生经历的戏剧性,往往是决定人物故事能否传播好的关键因素。新闻报道饱和处,常常是文学、戏剧、影视等艺术形式起步的地方。这里不是说非得要去“过度消费”张老师,不是非要把她艺术化,一方面艺术化正在进行,艺术家们会觉得不去表现这个人物太可惜了;另一方面也仅仅正如文头曹翟所说,“这个飞速的时代,浮躁迷茫的人们需要信仰和榜样”。

华坪博物馆馆长马海,在当地是特立独行的文化人,他在女子高中头几年是办公室主任。马海形容张老师是“峡谷里的灯盏”。2009年秋,马海陪张老师去附近永胜县的光华乡家访,晚上7点还有个傈僳族学生家没到。到那里有两条路,一条翻山过去两个小时,一条坐拖拉机沿河床颠簸40分钟到。怕把张老师颠散架,马海他们就乘老乡的拖拉机进去。天色将黑,张老师提一盏电瓶灯站在峡谷口送他们。

马海去家访完,一路颠回来已是后半夜。他一出峡谷口,发现那盏电瓶灯竟然还在——张老师担心他们安全,提着那盏灯站在原处等了五六个小时。那一刻,秋水长流,星斗满天。马海说,一想起张老师,那峡谷的灯盏就温暖如画。

是啊,谁的人生不是像在峡谷里穿行!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张桂梅,就像一盏灯,她非同寻常又无比真实的经历故事,可以照亮许多人前行,燃起人们心底的希望。


(三)时代烙印

当记者走进“云南省中甸林业局下关干休所”那栋三层小楼,仿佛一下子走进了一个时代——一个激情燃烧如今又不为人所知的时代。

张桂梅不太爱谈她在中甸林业局工作的那段经历,因为她“有点拿不准”。事情说白了,是那时她的主要工作是服务于砍树:在工段修路也好,在机关工作也罢,林业局都是个“砍树单位”。去过迪庆香格里拉的人可能会有印象,有些人工补植的高山林地间,还依稀可见粗大的树桩,诉说着一片山被疯狂采伐的过往。

如今在生态文明建设的大背景下,提及这些有点不合时宜。记者为此“劝慰”过张老师:就像当年流行的“围湖造田”一样,这属于那个时代的认知问题,也有其不得不为的必要性;再说你一个工人、职员,还能怪罪到你头上?

与张桂梅同年同月出生,当时也同事过的曾科老师,领记者大略回味了一下那个时代。曾老师如今还留守在“下关干休所”的小楼里,负责离退休人员养老医疗等善后服务工作。其实他本身也像是一块时代的标本。曾科祖籍湖南,当年他父亲参军并参加抗美援朝战役,复员后留在黑龙江伊春的林场,曾科出生在那里学了东北话。六七十年代“三线建设”时期,大批东北森工人员挥师大西南,曾科作为“森二代”来到了楚雄双柏,当时通讯地址写的都是神秘的金沙江林区“12号信箱”。曾科干过修理工、电工、调度,后来到林业局机关工作,辗转到下关。

张桂梅到云南参加的正是“三线建设”,如今在四川攀枝花市有个“三线建设”博物馆,张老师还带领女高学生来参观过,同学们在博物馆里唱响革命歌曲,致敬那段火热的岁月。“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三线建设”是20世纪60~70年代中国以加强国防为中心的战略大后方建设,是国防建设和国家经济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经济史上一次大规模的工业迁移,背景是中苏交恶以及美国在中国东南沿海的攻势。因为这一战略决策,把张桂梅从大东北接引向了大西南,把她从牡丹江的铁岭公社,一下子推向滇西北小中甸的高山密林。

梳理张老师的人生历程,我们会发现,她的经历都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出生即碰上“大炼钢铁和三年困难时期”,幼年的她吃过“榆树皮面”,尝过饥饿的滋味;上中学时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并主演江姐,后来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青年时因为“三线建设”机缘来到素昧平生的云南;她在华坪创办女子高中的“破冰之举”,在史无前例的脱贫攻坚政策背景下,凸显了教育扶贫的意义,让她成为“全国脱贫攻坚楷模”,进而荣获“七一勋章”……

如今我们看华坪女子高中的红色教育,看张老师匪夷所思的坚强意志,离不开五十年代,离不开她成长的那个火热时代。张老师回忆,中学时看了很多小说。《青春之歌》里林道静的成长,对她影响很大。张老师喜欢她的性格和反抗精神,连看两遍,揣摩体味主人公的言行。

《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书中,保尔的一段话,张桂梅至今不忘:“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一次生命应当怎么度过呢?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

《红岩》中的英烈群体,也使小张桂梅感叹不已,甚至羡慕他们赶上了那个献身的年代。她还看了《保卫延安》、《三千里江山》、《小二黑结婚》、《三里湾》、《红旗谱》等等。她说,《牛虻》就没有看懂,至今也稀里糊涂。这些小说对张桂梅的三观影响巨大,系好了她人生的“第一粒扣子”。

今天我们把目光投向七十年前,普遍认同50年代是个纯真年代,简朴的物质生活,伴随革命的激情和火热的理想,中山装、各种票证、炼钢炉和抓麻雀的“灭四害”记忆犹新。1956年的一首《摩托车手之歌》唱道:摩托车的马达隆隆轰响,声音震动了远处的山岗,我像安上了强健的翅膀,勇敢地向前飞翔……

像是某种回响,人们普遍评价张老师:一个多么纯粹、高尚的人……

历史的江河奔涌向前,一路上不断汇聚大小支流,有时平静有时咆哮,今天的波涛融汇了昨日的浪花,一滴水和另一滴水声息相通。张老师这朵浪花,同样是江河之一笑。以水比喻张桂梅是贴切的,她曾说过:“如果我是一条小溪,我就要流向沙漠,去滋润一片生命的绿洲”。

嗨,多么迷人的一片绿洲!


(图片均为华坪女子高级中学提供)

来源人民日报客户端云南频道

责编 刘榕杉

审核 华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