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河边那两个女人争起来了。
大观河是一条人工河,据说是当年吴三桂为方便运送粮草开凿的。全长四公里多一点,河面宽约五丈,河堤与地面齐平,从鸡鸣桥一路逶迤西行,拐了两个直角形的大弯后,汇入滇池西北角的草海。沿河两岸多植滇朴,每到夏天,碧波接天,浓荫匝地,蜩蟧时鸣,鸥鹭翔集,薰风徐徐,清新可喜。
大观河早先最有名的地方是篆塘码头。滇地的出产(主要是稻谷、玉米、高粱等粮食作物)从晋宁、曲靖、昭通等地汇集到这里,再从这里肩挑手提转运到昆明城里去,但见河面上桅帆蔽日、人声鼎沸,怎一个热闹了得。如今篆塘码头早已作古,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篆新农贸市场。或许是篆塘码头的精魂所寄,篆新市场居然长年稳坐昆明农贸市场品类和交易量头把交椅,连外省来的游客都颇闻其名,常要绕进去流连一番。但我一直没弄明白,篆塘之名究竟从何而来(篆之用于地名者,实不多见)。问当地土著,也不甚了了,大概率已成为一桩悬案。
大观河过了篆新市场,河面陡然一阔,宽度增至四十余丈,长度达到两百余米(或许就是当年的篆塘码头?),很有点烟波浩渺的意思了,遂有文人雅士命其名曰:大观渔火,把它作为昆明八景或十景之一了。每当夜幕降临,昏黄的路灯下面,除了交叠嘈杂的音乐,蠕蠕而动的男女(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摩肩接踵的行人,以及路边小贩的花式叫卖,看不到半点渔火的影子,曾经的大观渔火,俨然成了一个传说,或者一个破碎了的梦。大观渔火的中央,是一长溜的竹篙,东西走向,首尾相接,把主河道与凸出的部分分割开来(不知为何放置在此处、起什么作用。区隔主、副河道?或者纯粹为了给红嘴鸥或鹭鸶歇脚用?),到了冬天,竹篙上密密麻麻站满了红嘴鸥,是大观河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南岸临水处,兀立着几栋仿西式建筑,但不知什么原因,门窗紧闭,荒草没径,阒无人迹,让人莫名生出些许怅惘。值得一提的,是北岸大观路边矗立的一尊雕塑,生铁铸造,颇为生动传神。两根小臂粗细的铁棒,中央呈直角相交,微微弯曲着伸向河面;一条粗犷的汉子,身子后仰,两手抓住一根拇指粗细的麻绳(麻绳另一头系在两根铁棒交汇处),奋力向上拉抬。如果你仔细看,还可以发现汉子手臂上一条条暴突的青筋。这就是传说中的扳罾(一种古老的捕鱼方式,现在见不到了),算是对大观渔火一个交代。雕塑之旁,刻有铭文———《大观河记》,石质铜版,两尺见方,文甚鄙陋,略过不提。
一过大观渔火,河面又陡然收窄,恢复了原有规制,一座单拱桥随之映入眼帘。拱桥玉立在九二〇医院对面,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虽然形制不大,却匠心独运,巧构难加。桥拱呈正圆形,圆拱两侧各有两小拱,圆顶直壁,取其变化;桥面离地面大约六到七米,离水面则有八、九米;拱桥两端砌有石阶,供行人拾级而上。由此可知,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大观河仍然担负着重要的航运功能(现在只见打捞水面垃圾的尖头小塑料船了)。桥修得漂亮,苦的是住在两岸的百姓,他们要想过桥,非得花点力气不可(当初设计建造时可没考虑那么多,只想着如何方便行船)。但看这座拱桥,很容易让人想到苏州或者杭州。傍晚的时候,夕阳悬挂在桥洞中央,水面铺了一层钻石———好一条钻石铺就的河流;白鹭轻掠过水面,身上镀了一层金粉,缓缓扇动的翅翼上,熠熠地闪着光;远处,西山之巅,抹了一团绛红色的晚霞,随风作态,变幻不一。如果这时你正好有闲情,放眼望去,那么展现在你眼前的,一定是一帧绝美的图画。此刻,你徜徉在画里面,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拱桥,拱桥也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你;你不知道它心里在想些什么,它的倨傲更让你忿忿不平。你于是把视线收回来,低下头,悄悄走开了。
从拱桥往西走大约三百米,就到了东陆桥。东陆桥是一座普通的公路桥,普通得有点对不住它的名字。无论早晚,各式车辆———烧油的,烧电的,烧气力的,从桥上穿梭或呼啸而过,完全不把东陆两个字放在眼里。一棵合抱的滇朴偃卧在地,树干斜插向河中央,枝叶在水面上婆娑,成了滇朴中另类的存在(如果在我家乡,定是个极好的跳水平台,可惜长错了地方)。穿过东陆桥再往西,就无甚可观了;可观的,是建在近华浦烟波之上的大观楼,不过离大观河似乎有点远了。
但是,那两个女人在争什么呢?
此时正是初夏。清晨,大观河就打着哈欠醒来了,哈出的气结成一层薄雾,轻烟一般,在河面上氤氲着,在四下里游弋着,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它当然有自得的本钱,因为这时候,以它为中心的生态系统,已经按着自己的轨迹和脾性运转起来了。不一会,太阳也升起来了,红彤彤的一团,被不远处的一根树枝挂住了,正在奋力向上挣扎着、跃动着。红嘴鸥早已走在回贝加尔湖的路上了,大观河上显得空旷了许多。只有几只鹭鸶懒洋洋地蹲在河中央的竹篙上假寐。但是它们的眼睛没有闲着,看见泥鳅从远处的水面探出头来换气,箭也似俯冲过去,叼住了,又飞回来,蹲在竹篙上慢慢地享用它的早餐。一只松鼠在滇朴的枝桠间左探探右嗅嗅,突然哧溜一声下到地面,抖开它的长尾巴,拂着它的小脑袋,很为自己过剩的精力发愁,不知如何安放才好。它无聊赖地在地上蹦了几蹦,小眼珠一转,哧溜一声爬回树上去了。
那对永远看不清面目的中年夫妻,准时出现在大观河上,还是昨天那套行头———橘黄色的斗笠,橘黄色的工作服,橘黄色的尖头塑料船———摇摇晃晃来到大观渔火上首的桥洞边,停住,各持了捞把,从横亘在河上的那张拦网里往外捞水草、塑料袋之类杂物。偶尔,会捞到一两条死掉的鱼,如果分量够的话,他们会捡起来仔细闻一闻,之后,或随手丢进堆了水草的船舱里,或小心放进身旁的塑料桶里。饮料瓶当然也不能轻易放过,必须一一拣起来,洗洗干净,装进随身携带的蛇皮袋里。看看船舱装得差不多了,夫妻俩像同时得了指令,操了桨、划了船就往回走。全程不做任何交流,连眼神都不用递一个,好像在演默剧一般,只听见船桨拨动水面的声音:“哗——许!哗——许!”
甘与寂寞为伍的还有那几个钓鱼客。天没亮就爬起来,草草洗漱一下,早餐也不吃,和好饵料、拿起钓竿就往大观河边跑,为的抢占有利地形。到了,位置占好了,窝子打好了,钓竿入水了,急惊风于是变成了慢郎中,站起来用双手扶住腰,左边扭扭,右边扭扭,然后去旁边各处走走看看、指指点点,不时回头瞟一眼自己的鱼漂,似乎上不上鱼已经跟自己无关,自己不过是来看人家钓鱼的。其实,大观河并无鱼好钓,常见的是二三指宽、一二两重的小鲫鱼。但这丝毫不影响钓客们的心情———说到底,他们就是来打发时间的。你看,坐在雕塑边上那个胖子,钓竿还拿在手里,人已经打起鼾来了。也有扯开架势、正襟危坐、在一个地方一窝大半天的,绝不因边上有风吹草动就抓耳挠腮、六神无主,这是那种干什么成什么的人。
人行道上,一个中等身材、头发花白的男人,穿了一套打羽毛球的运动服在晨跑。他似乎很熟悉这里的环境,迈了稳健而坚定的步伐,不疾不徐往东陆桥方向跑去,即使满头大汗也不停下来歇一歇,或者悄悄把脚步放慢,让自己把气喘喘匀,看上去像个律己甚严的人。这会儿,他已经穿过那个城管服务亭,绕过一个遛狗的老太太,又跨过一个摆在路中间的卦摊,迎面朝我跑了过来。他是谁呢,这么眼熟?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我自己。律己甚严的我于是停下脚步,跟自己攀谈起来,两个人说了一堆的废话,殷勤地互相点着头。一个手脚全没了的残疾人,坐在电动轮椅上,朝这两个人笑了笑,慢悠悠地从旁边走了过去。不约而同地,两个人望了对面的医院一眼。
九二〇医院在大观河的北边,中间隔了一条大观路。医院大门正对着拱桥,它的右手边是一家房地产公司,孤零零一栋三层小楼,西边是售楼部,东边开了家快餐店,名曰:抱阳餐厅;左手边是一排店铺,有卖医疗器械的,有卖康复器材的,有卖水果鲜花的,更多的则是卖花圈、纸马、香烛、寿衣的。店铺的门脸都不起眼,显得十分暗旧,给人的感觉就是———你爱来不来,爱买不买,主打一个愿者上钩。它们此刻都还没有开门。店老板们清楚,傍着医院做生意,也被动,也主动,不该你的你莫指望,该你的谁也抢不走,所以他们并不着急。这也是坐商的好处。不像马路对面的早点摊,每天只能做个把小时的生意,靠的是过路财神(顾客大多数是医院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纯粹的过路客很少,所以都挤在医院对面的拱桥下面),还得时时注意城管的脸色。通常情况下,这些城市老鼠们完全用不着担心,因为城管服务亭里的那只猫,此刻多半在睡回笼觉。事实上,大观河边被城管驱赶得四散逃窜的小贩,我至今没有见到过。大家心里明白,这是大观河给他的子民们的福报。
就在这个时候,那两个女人争起来了。
云南这地方,因为地势高,紫外线特别强,不管男人女人,肤色多不太好。有些地方的风俗,奉行女主外男主内,外边(主要是耕作)交给女人打理,男人在家带孩子,一根水烟筒成天粘在嘴巴上,“咕嘟——咕嘟,咕嘟——咕嘟”,日子过得像神仙。虽然这样,女人在肤色上也没有吃多大的亏。跟西藏的高原红不同,云南人的肤色大体是红里透着黑、黑里透着黄。因为肤色的缘故,云南的女人并不出挑,无论柳眉、蛾眉、黛眉,放到人堆里面就找不见了。听说宣威出产美女,可惜我没见过,实在想不出是怎么个美法。好在云南女人并不靠脸吃饭,她们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我所见识的云南女人,大多有丈夫气,有侠士风,性情刚烈,敢爱敢恨。她若认了你这个朋友,则一切唯你之命是从,能把心摘了来给你下酒;你若惹恼了她,她也敢当场跟你掀桌子,从此萧郎是路人。我有次在临沧吃饭,看到邻桌一女子,三十来岁,佤族打扮,皮肤黝黑,杏眼圆睁,拿了海碗跟男人拼酒,连喝三大碗后扬长而去,让我顿时心生敬意。但云南女人并非一味刚硬。刚硬只是她们的外壳,是她们安身立命的铠甲,她们的心是柔软的。
拱桥下面,这时已经挤满了早点摊。有踩三轮车的,有推小推车的,有拉平板车的,锅碗瓢盆一应工具都放在上面,各种早点调料也都在上面展示。粗略一算,总有十五、六家,把拱桥北端头本来逼仄的空间挤了个水泄不通,人只能泥鳅一样从它们的缝隙里钻过来、钻过去。按理说,拱桥两边的空地很多,完全可以宕开一步,寻个各自方便,但是不,他们偏要挤在一起,大有抱团取暖的意思。———也许是担心顾客不愿多走那两步路,摊主只得自己替他们走了。但是问题来了。张三怪李四侵占了自己的地盘(他们大约有个心理界线),李四嫌王五影响了自己的操作,王五骂赵六挡住了自己的路。然而,他们决不会因为顾客在张三那里磨叽半天什么也不买,转身跑到李四那里一买一大堆而彼此怒目相向。
这些摊主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决不主动招揽顾客、吆喝生意。因为骨子里把彼此当平等主体看待,所以在人格上绝不输顾客分毫。我觉得这是云南人特别可贵的地方。无论是卖包子、馒头、油条、豆浆、玉米、洋芋、饵块、卤蛋的,还是卖米线、馄饨、卤面、葱油饼、豆腐脑、小米粥、南瓜粥的,只管站在摊子后面,耐心接受客人的检阅和挑选,买什么是你的事,买不买也是你的事,他决不给你提供参考意见。选中了,摊主就把它拿到操作台上,一番煎炸烫煮,端到你面前;或者直接用塑料碗或纸杯盛了,问一句:“打包还是?”语言极简洁,绝不多吐半个字。二维码就贴在摊位某个角落,至于客人刷没刷二维码,付没付款,他才懒得去管,接着应付下一个客人去了。
挤在最边上的是一位姑娘。姑娘二十出头,身高腰直(在云南难得一见),圆脸,眯眼,左眉心有颗肉痣,看人总像在笑,穿一件花格子衬衣,扎在靛蓝色牛仔裤里面,有股子干净利落劲儿。面前是辆小推车,上面搁一块两米长短的木板,一头堆放着馒头、包子、发糕、窝窝头、卤蛋,都还冒着热气;另一头是米线、调料,米线用木桶盛着,跟煤气灶、小铜锅挨在一起;两米开外的地方,摆放了两张高可尺许的折叠式小方桌。看上去她在这儿摆摊已经有些日子了,手脚麻利,动作熟练,偶尔跟某个熟客打个招呼,显得张弛合度、有条不紊。
一个中年女人匆匆走出医院大门,栖栖遑遑横过马路,来到拱桥下面。疲惫写在她的脸上,焦躁也写在她的脸上,但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也许是觉得别处太吵太挤了,她径直走到姑娘的摊位前,要了一碗米线、两个卤蛋,坐到小方桌旁,开始心神不宁地吃早餐。也许因为心里有事,也许因为心里有气,她胡乱把蛋壳剥下来,随手往旁边的地上一扔,等姑娘看到的时候,两个蛋壳都已经仰面躺在地上了。姑娘“呀”了一声,脱口道:“边上就是垃圾桶,你怎么好把它扔地上?这么干净的地!”中年女人似乎早在等着这句话,眉毛一挑,“我有病,我想扔,怎么啦?”姑娘并不理会,只是单刀直入:“你把它捡起来。”中年女人也不示弱:“这地方是你家的?管得真宽!”一个穿着校服的女中学生,手里捧了一杯豆浆,斜了中年女人一眼,快步走了过去。一个身材挺拔、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收住脚,看一眼中年女人,又看一眼姑娘,摇了摇头,走开了。这当口,旁边正在吃米线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一件米黄色衬衣、一条军绿色裤子,裤腰齐胸,身板挺直)横了姑娘一眼,开口说话了,声音像打雷,“多大点事啊,在这里大呼小叫的!你一个姑娘家,就不能让着点?”隔壁的摊主也赶紧跑过来,拉了姑娘一把,“何必呢,又不是什么大事,让一步要什么紧!”说着就要自己去捡。姑娘却伸手把人拦住,“她扔的,就该她捡起来。”中年女人自知理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有继续僵持,把蛋壳用脚尖拢了拢,捡起来放进垃圾桶里,一跺脚,走了。姑娘的鼻翼一张一翕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隔壁摊主拍了拍她肩膀,回到自己摊位上去了。拱桥下面,市声恢复如初。
空气中弥漫着小腊的香味,酽酽的。小腊是一种不大出名的常绿灌木,生得很贱,路边,墙根,石罅,随处可见其身影;叶腊质,花白色,花序锥状,花期漫长,从暮春可以一直开到盛夏;香味奇特,既像槐花,又像橘花,还有点像桂花,馥郁醇厚,沁人心脾。
哦,大观河的早晨!
来源 伊川烟雨
责编 张楠
校对 童文文
审核 古文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