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重阳节前,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家里信号不好,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又好像带着点小心翼翼:“你姥爷那把老藤椅,怕是要散架了。你爸……他想在节前修好它。”我握着手机,一时无言。窗外的昆明正是晚高峰,归家的车流把黄昏的夜空点亮。那把藤椅的影子,像一枚浸得深沉的墨点,从我豫南老家堂屋的记忆里慢慢地、固执地洇了上来。
以前每年重阳,父母都会带着我回老家。藤椅总摆在老房的堂屋里,紧挨着东墙那扇总是吱呀作响的木格窗。自我有记忆起,它就在那里了。椅子据说是用伏牛山产的青藤编的,年深日久,被体温、空气和光线摩挲出一种深蜂蜜色的、温润的光泽。扶手处磨得最为光亮,有些地方微微凹陷,正契合一双枯瘦的手放置的弧度。
这把椅子,几乎是外祖父的疆域。
童年时,我总觉得它像一只怪兽,外祖父端坐其上,显得沉默而威严。他要么刚从地里回来,或者从老厂房教完徒弟回家(外祖父年轻的时候是铜加工厂顶好的技术工人)。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窗外那方狭小的、种着一棵老枣树的院子。那时我有些怕他,也怕那把椅子。我从不敢在他坐着的时候靠近,只觉得那里弥漫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沉重气息。那气息里有田埂上的黄土味,有他身上淡淡的冶炼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类似老井台边青石被岁月磨蚀后的乏味。

母亲的心思在那些吃食上。重阳节在她那里有更朴素的过法。她总念叨:“重阳到,蒸锅菜,老小无病灾。”于是,老家那间烟熏火燎的灶屋里便蒸腾起蒸菜的香气。那气味是滚烫的、浓郁的,带着面粉的甘香和野菜的清芬,钻进你的每一个毛孔,宣告着坚实的、来自土地的慰藉。她做的蒸菜,与别家稍有不同。时令的野菜,最好是红薯叶,洗净沥得半干,拌上细细的玉米面,撒上盐,滴几滴小磨香油,放在巨大的笼屉里,用旺火蒸。出锅时,菜碧绿,面金黄,拌匀了,就着新下来的玉米糁,能吃出满口的秋天。
那时的重阳,于我而言,就是这一硬一软的两样。硬的,是外祖父和他身下那把线条冷硬的藤椅;软的,是母亲那碗暖到心底里的蒸菜。它们构成了我对于这个节日,对于家,对于脚下这片土地最初的认知。
是什么时候,我不再害怕接近那把藤椅了呢?
大概是我考上外国语高中,要去住校的那年。临行前的晚上,我收拾着行李,心里乱糟糟,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隐约不安。路过堂屋时,看见外祖父一个人坐在那把藤椅里。他没有开灯,月光透过木格窗,在他身上、藤椅上投下泾渭分明的影子。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在光滑的藤木扶手上来回地、反复地摩挲。我忽然全都明白了。我第一次觉得,我或许可以靠近它。
后来,学业渐重,回家的次数渐少,但每次回去,总能看到外祖父坐在藤椅里,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写日记,或是看一本边角卷起的《三国演义》。渐渐地,藤椅也显出老态了。有几根藤条翘起尖利的头,坐垫也凹了下去,坐上去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母亲几次说要扔了换把新的帆布躺椅,外祖父总是不允。他找来些布条,缠在那些翘起的地方,说:“这椅子,还是你爷那会儿,请邻村荆编王的手艺人打的,结实着哩。”
后来,外祖父就走了。
我向大学请了假,在一个秋阳澄澈得能望见远处嵩山轮廓的下午,回到了豫南老家。父亲蹲在院子里,对着已经散开大半的藤椅骨架。藤条散落一地,纠缠着,仿佛理不清的岁月。旁边的搪瓷盆里盛着清水,新的藤皮泡在里面,预备着作为修补的材料。搪瓷盆是那种白底红字的旧式样,印着“奖给先进工作者”,想来是外祖父很多年前的荣光了。
我搬了个小凳坐下,拿起一根藤条。触感很熟悉,微凉,光滑,却又带着青藤特有的韧性。我学着记忆中老人的样子,试着将它穿进复杂的结构里。父亲有些讶异,但没说什么。我们父子,就那样并排坐着,在河南秋天特有的、干燥而明亮的阳光下,开始共同修复一件古老的、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器物。

这是一个缓慢而又需要极大耐心的过程。穿插、拉紧、打结,我们动作笨拙,手指勒出道道红痕。我们不交谈,只有藤条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和盆中清水偶尔被搅动的微响。这寂静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温暖的薄膜,将我们与老屋外面偶尔传来的拖拉机“突突”声隔开。
就在这机械的、重复的动作中,一些早已被遗忘的、浸透了中原风土的片段,却清晰地浮上心头。
我想起七八岁的时候,也是一个秋天,我回到老家避暑,跟着外祖父去赶集。回来的路上下了雨,黄土路瞬间变得泥泞不堪。外祖父把我背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我趴在他宽厚的背上,能闻到他颈窝里汗水混合着黄土的气息。回到家,他瘫坐在那把藤椅里,很久都没有动。
又想起初中时回老家看望外祖父,恰逢大旱,地里的玉米苗都蔫了。村里组织人去远处的水库引水,外祖父也去了,连着干了三天。回来时,他一身泥水,嘴唇干裂。他径直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重重地坐进藤椅里,闭上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这些记忆的碎片,平时被城市生活的尘埃掩埋着,却在修复这把来自故乡土地的藤椅的寂静劳作中,被一一擦拭干净,浮现出它们原本的、带着泥土味的样貌。我忽然意识到,我所以为的祖辈的沉默与坚硬,或许并不是他情感的全部。那只是他,以及这片土地上许多像他一样的男人们,表达情感的方式,像这把藤椅,像我们脚下这厚重的黄土,所有的承托与包容,都藏在它坚韧的骨架与紧密的编织里。
“这里,”父亲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指着椅背内侧一个极隐蔽的角落,“你小时候,用你姥爷给你削铅笔的小刀,在这里刻过一个‘早’字。”
我愣住了,凑过去仔细看。在那深色的藤条上,果然有一个极浅淡的、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我读了鲁迅先生课桌上刻“早”的故事后,一时兴起的模仿。我没有问他是怎么发现的,又为何记得。我只是“嗯”了一声,拿起一片新的藤皮,在清水里浸了浸,开始学着修补那一处。水很凉,藤皮湿润后,变得异常柔韧。我小心地将它穿过那些交错的孔洞,拉紧,打上一个牢固的结。我的动作依然生疏,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与笃定,仿佛我连接上的,不只是断裂的藤条,还有某种更重要的、流淌在血脉里的东西。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斜斜地照进院子,给那些散乱的藤条、父亲的华发、我的手指,都镀上了一圈柔和的光边。藤椅的骨架,在我们笨拙的合作下,已大致恢复了原状,虽然还远未完工,但至少,它重新立起来了,虽然满身创伤,但脊梁还在。
母亲在灶屋里忙碌着。那熟悉的、朴素而温暖的蒸菜香气,又一次弥漫开来,与这中原秋日清冽的空气、与阳光的味道、与藤条和新木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无比真切的气息——这是家乡的气息。
没有登高,没有茱萸,没有那些缥缈的诗情。我的重阳节是一把行将老去却竭力挺立的藤椅,是一碗热气蒸腾的家乡蒸菜,是祖辈被黄土侵蚀过的沉默背影,是母亲絮叨的叮咛,是几代人之间,那些从未宣之于口,却在一针一线的修复中,在每一次无声的陪伴里,渐渐清晰起来的理解与传承。这情感,如同我生长的平原,深厚,沉默,却蕴藏着无尽的生命力。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又是一年重阳,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外祖父。

文旅头条融媒体记者于轩昂 实习生 钱程昊 文
图片来源 文旅头条
编辑 张楠
校对 刘榕杉
审核 华芳
终审 张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