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男的诗很难分类,样貌驳杂而宽广。在他笔下,诗意的细胞会不断增殖、裂变、滚动。常常是这样:在一首诗中,他写下的最后一句与第一句之间,相距十万八千里。如《一把沉默寡言的锄头》,首句便直言“我在找你 一直深谙土地的锄头”,最后一句却是“真要到了欲辩无言的境地 我们只能把酒以菊”。初看第一句,读者会以为这是一首传统抒情的诗,八成与农村生活有关,但读到最后,才会看到诗人巧妙地嵌入了陶诗的典故,而诗歌的主题也在不动声色的滑动中跑了很远。我将这种诗歌书写方式称为“诗意旅行”——在自由的旅途上,诗意有着极大的发散性与敞开度。我相信,只要给帕男一个诗意出发点,他就能在语言的旅行中走遍万水千山。
我们再来看《于斧头的背后》,这首诗更清晰地呈现了帕男独特的诗意表现方式。斧头可以砍树,于是他想到了树,继而想到“源于树的不仅有扁担还有筷子”。树与斧头的关系当然是紧张的,就像“水与火的矛盾”;循着水,他又想到了船,“我相信码头 船与缆绳之间的默契”。诗至此处,诗人已经暗示了全诗的基调:面对令人疑惑的世间万象,他选择相信古老的秩序/价值。而这种信念的传承,需要下一代人的参与。因此,他必然想到孩子,思绪继续往前狂跑一阵。跑累了,在诗的末尾,他再次强调“我们相信 树和扁担一定能够亲如父子”。
通过对这首诗进行细读,不难发现,帕男的诗有着强烈的意识流特征。而这也正好能解释,为什么他有大量诗歌的题目都截取自诗中一句。例如,“一只鞋 如果爱上了一只脚”既是一首诗的最后一句,也是诗的题目。同样的情况,还有“首先面对凌迟的是鱼”“在绝望中期待一丝凉意”“这痛切的钟声终究敲散了睡眠”等。这种情形实在是数不过来了!我推测,诗人可能是先写完整首诗,然后从中摘取一句来作为题目,也有可能是先想到一句诗,围绕着它,生出连绵的诗意,继而完成一首诗。无论是哪一种写法,意识流都在其中起着或正向或逆向的作用;不同方向的意识流动,增强了诗歌的动感,帕男的诗最终形成一个水陆相通、枝蔓相连的多彩世界。但要警惕的是,固化的写法也会让诗歌陷入窠臼。我注意到,帕男诗歌的题目通常是描述式、感悟式的短句,鲜有名词性的状物或更凝练的表达。在下一个阶段,帕男或可试着在题目上翻出些新花样。
帕男的诗,既有天女散花、开枝散叶的丰富想象,又有充沛饱满的情感和明辨是非的观察。为了保持丰沛的状态,帕男并不一鼓作气地声嘶力竭,他的诗更像是热气腾腾的日常絮语,持续而延绵。有时,他说给别人听;更多的时候,他说给自己听。前者如《是个小女人 怎么像一只蚂蚁》,这首诗延续了帕男典型的言说方式,“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但说的都很有意思,像是拉家常,却又比拉家常高明,因为他是在用诗的语言拉家常。请看诗歌开头,他从女人说到“转眼就到了大雨的跟前 问路的往往不是瞎子”,中间扯到旧石器时代、舞会、秦淮河……诗尾转向“一个人手持玫瑰 过一个人的节日”。后者如《更有朝阳穿透我的窗帘》,说给自己的,同样是“絮絮叨叨”,但又无比生动,且不失向内纵挖的深度。诗人既看到了“一些流行的草帽遮挡了应有的阳光”,又很清楚“我也许还站在离现实很远的地方”,同时坚信“我会激扬文字 何况更有朝阳穿过我的窗帘”。
用零零碎碎的絮语代替大喊大叫,诗人得以灵活地应付诗里的每一处起承转合,大量的隐喻在他诗里攀援结藤,《老了的老》《因雾而异》《2009·6·8:出发的意象》等,都写得富有生气。我比较喜欢的是《在你的沙滩》,这首诗的情绪自然流淌,富有美感,技巧较为完善。开头的“这炫蓝 海空一致的色彩/有一群鸥通过屋脊”两句,将人迅速拉进一个美好的时空,但这份美好中又有一抹淡淡的失落与无力。帕男准确地抓住了这种幽微的情绪,他写道,“我不想再去回顾 像海一样的眼睛/我正疲倦着 不知/还能为谁抒情”。对幽微情绪的把握,对应的正是诗人对世界和人的观察、了解程度。《一个蛀牙》就是这样一首妙诗。面对蛀牙,诗人先自我调侃“这样低级的错误 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而被他用来进行类比的,是棉铃虫和棉花。调侃之余,他并没有停步,而是进一步思索,并得出结论:“一个牙/或者说一个蛀牙 所有的败绩/都来自于自己内部杂乱无章的秩序”。可以说,这个结尾把整首诗的立意提了起来,很是精彩。
帕男是瑶族,出生在湖南,后定居于云南。长期的民族地区生活,给他的文字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的诗既斑斓,又纯粹,意象多取材于自然,难得的是有着无限的奇思妙想,故不落俗套。在边疆,他自由地书写着真情与快意,构筑起一个丰饶澎湃的诗歌世界,并以它的美召唤着人们,拨响我们沉寂已久的诗意心弦。
鲁迅文学院青年教师 杨碧薇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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