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琬祺 云大附中西林分校
春日,阳光斜斜切进教室,在斑驳窗台织出菱形光网。踏入新学校第一周,我总蜷在最后一排,看语文老师侍弄绿萝。蜷曲的嫩芽像婴儿攥紧的拳头,在玻璃瓶口怯生生张望——多像被移栽到陌生花盆的我,根系还缠着旧校服的棉絮。
“要试试吗?”她忽然转身,喷壶滴落的水珠在地面洇出小小江湖。我这才发现她月白衬衫沾着鸢尾花形状的泥点,指甲缝嵌着蕨类孢子般的青苔。那双手批改作文时画红色波浪线,此刻正用银匙虔诚地剥离板结土块,碎土簌簌落在牛皮纸袋上,像拆封一封来自春天的信笺。
水雾漫过新叶时,她哼的昆曲调子游过《诗经》里的葛藤,发间木簪在墙上投出藤蔓影,惊醒了沉睡的粉笔灰。每周三午后成了秘密时光。当其他老师抱着试卷掠过走廊,她教我调配三份腐叶土兑两份珍珠岩,说这比例恰似五言绝句的平仄。我们用麻绳引导藤蔓攀成竖排诗行,绳结处系着从《漱玉词》里摘下的句子。细叶在穿堂风里簌簌颤动,应和着《项脊轩志》的尾音:“今已亭亭如盖矣。”有次我误剪主茎,乳白汁液如泪滚落,她却蘸着汁液在稿纸写:“断裂处会萌发新气根。”后来我在作文里写“伤口涌出重生的誓言”,她批注的红圈连成朝阳项链,每个圈里都藏着细小的鼓励批语。
梅雨季的暴雨总来得暴烈。那天我到校特别早,却见绿萝在窗台淌着浑浊的泪——积水里浮着断根,像被撕碎的家书。正蹲着捡拾残枝时,身后响起十二厘米高跟鞋踏过水洼的声响。她湿发贴在颈间,怀里陶盆绘着《寒食帖》,“泥污燕支雪”的字迹在雨气中漫漶成水墨山峦。
“去年台风天,家里八十盆花死了大半。”她边说边扦插枝条,腕上批改作业留的墨渍在雨水里晕成青黛色,让我想起她办公桌上那盆永远朝向学生的文竹。深秋的绿萝已攀满图书角铁架,藤蔓织成的网兜住《楚辞》里逃逸的薜荔,网住陶潜东篱下的凝露。某个霜晨,她往我掌心放片心形叶,琉璃叶脉里流淌着红色批注的印记。“每片落叶都是草木的活字。”她眼角细纹漾着晨光,指给我看叶片背面用蝇头小楷抄录的《园冶》:“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后来我悄悄在教师节回赠她苔藓微景观,玻璃罩里藏着用绿萝气根拼成的“亭亭”二字。
如今我窗前的钧窑花器里,风干叶片褐斑如岁月邮戳。昨夜整理旧书,从《牡丹亭》扉页抖落几粒孢子,正落在那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上。瓶中忽然泛起薄雾,恍惚又见那双手——沾着青苔与阳光的手,正将断茎插进雨水滋养的陶土。涟漪漾开处,倒映出两个蹲在时光里的身影,共同栽培着永恒的春天。
来源 云南日报-云新闻
责编 张楠
校对 刘榕杉
审核 杨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