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男的诗洋溢着一种乐生精神,自足、自洽,真实本色,特色鲜明,性格饱满,汪洋恣肆。题材丰富多彩,内容庞杂纷繁,日常所思所想,变为言辞滔滔,一望无际。从他的作品中可以感知对生活的称颂,对人生和生命的肯定,字里行间奔涌一泻千里的激情。
我用了多天时间,第一遍粗读,第二遍细读了《帕男的诗》这部1430多页,密密连排、浩如烟海的厚重诗集。刚打开电子版文本时,我想肯定会有一座起伏连绵、郁郁苍苍的高原迎面而来,或江河奔突,或民族风情,甚至期待会有浓烈阳光、蓝天彩云、百鸟鸣叫,从电脑屏幕上倾泻而出。可是,没有。
从一声声自言自语,或活力四射的咦啊大唱里,从一首首诗的密密丛林里,走出一个目不旁顾,智性直率,身上冒着腾腾热气,外貌似乎粗犷、内心十分缜密,言辞闪现机锋的雄壮汉子。他有超大肺活量,音域辽阔,发出有别于他人的声音。他有好像从不衰竭的生命激情,持久丰沛的内驱力,写出这么多铺天盖地的诗篇。
帕男生活在云南楚雄,那里的大自然气息,那里的群山江河,仿佛一切已内化为他生命里的另一座高原。看看他诗的题目,就很有意思,和我们常见的诗歌大不一样,有一种参差之感、陌生之美:《雨做的中秋》 《快来赶这深夜的舞场》《保持住对爱的人刮目相看的睡姿》《我宁为盗贼 把你的心偷走》《婚外情》《你完全可以爱上一只秃鹫》《水可以像女人一样寂寞》《幸福的主要构件》《逐一而贺》……
诗人内心里真像是有一座苍茫高原,原初、粗砺,万木杂生,乱花照眼,又井然有序。整部诗集的背后仿佛有精密自洽的逻辑。这是帕男的诗句:“今夜的暖风 出乎意料 一大堆的草垛/为什么变成了山羊 更奇怪 旗杆上沾满青苔/好像岁月来过 灯盏的油少了许多 粥也少了/灶台上的蚂蚁 一个个腆着肚子 大叫着饥饿”。
视野宏阔,生命旷达,意气风发,人生豪迈。阅读这部诗集,就我目力所见,国内诗人这种写法似不多见。也许习惯了以往或明晰或流畅,或晦涩但也大致有迹可寻的阅读,对于我来说读帕男的诗也是一种考验。他的一些诗,好像有时不按常理出牌,但对于艺术创造来说,天下也许就没有什么“常理”。
对照帕男的诗,一开始我想起惠特曼、金斯伯格,接着是狄兰·托马斯。尤其是托马斯,他的主题之一就是生命和欲望,笔下人物充满青春的活力,我们也许会觉得他的意象奇崛、怪诞,但正如《狄兰·托马斯诗集》的译者所说:“他是从具体、短暂、微小的感觉经验出发,达到某种普遍、永恒、宏大的境界。” 帕男的诗,是不是也这样呢?
帕男肯定有帕男的道理。比如《战场就在心扉的背后》《洞庭湖泣祭》《到处都是盛装的陶瓷和成群结队的金鲤》,还有写父亲的《清明》等诗,他的许多语言让我目不暇接,又暗暗称奇。读他的诗如看一部语言的武打片,闪展、腾挪、极速,跳跃,闪回,突兀,一笔扫过,眼前仿佛有什么应声纷纷而落。
人与人有着不同的审美情趣。作为一个读者,我个人更喜欢带有暖意的明亮的诗,而不是读了之后更痛苦,更绝望,世界一片黑暗,人生了无生趣。我总觉着那些阴冷、对他人和世界心怀恨意和讥讽的诗,读多了会让人生病。帕男许多诗有趣味,有暖意,这趣味和暖意有的是他摇曳生姿的语言带来的,有的是他的生活经验带来的,常能让人会心一笑。这种风趣、生动、幽默,展现诗人对他人和世界的善意,爱的能力,透着一种甚至超越诗本身的高级。谁的诗能让人会心一笑,让人有憧憬、有眷恋,谁就是为人类做了一件好事。
有的诗人偏重于用脑子写作,冷静智性,有的偏重于用心脏写作,热血澎湃。我感觉帕男的诗既富有智性,又对生活充满内在热情。他不仅是一个诗人,也写散文和报告文学,多副笔墨、多种文体,使他更能全方位、细致入微地抚摸生活,有着很强的世间万事万物的感受力。他有丰富经历,有艰辛生活的磨砺,也有载歌载舞、把酒临风人生。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有这种体味过人世百般况味、阅尽岁月风云的经历和没有会不一样。这就像,站在天安门广场,和站在过去我老家农村生产队打麦场上的感觉,会有所不同。
帕男的诗多为短制,有的几行、十几行,甚至只有两行。好的短诗如匕首,简洁,有力。诗集中《老了的老》这首诗,把老字拆开,有一把匕首,我觉得挺有意思,他写:“一把暗藏的匕首 我不明白/为何搁在老家的老上 这也有可能/老就是那把匕首所致/我一直走 背离老家的方向”。博尔赫斯有一篇短文《匕首》,也很有意思,他说:“人们把它构想出来并使之成形,是为了一个十分明确的目的。”我把这篇短文最后一句,赠送给不断锤炼技艺、怀有一颗诗歌雄心的帕男兄——“光阴徒然流逝,它依然故我。”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曹宇翔 文
责编 杨奥
审核 华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