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荣:似泥沙俱下又似浪铺碎锦 略评帕男诗作的“生活流”

通读1400多个A4页面、净字数50余万的帕男诗选集电子版,好像一趟长途旅程。从中,既能清楚地看到帕男在诗歌创作道路上步步前行的履迹,也能从一个侧面领略到近二三十年中国诗歌创作的风尚流变。因为今天的帕男无论是在云南省内还是在全国、无论汉语诗诗坛还是民族诗坛,都已经是成熟的、有名的诗人,所以他的创作经历和创作积累既体现着个人的成就和个性化的特色,同时也从局部表征着中国诗歌创作的潮流取向和时代风貌。

我想这也是我们在这里研讨帕男诗歌创作的意义所在。概括帕男诗选集给我的总体感受,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从取材立意到篇章辞句,都贯穿了酣畅鲜明的“生活流”的思维特色。马加老师在诗集序言里提到帕男在写诗的同时还从事散文、报告文学创作,或许与此有关,或许因此所致,帕男诗歌显示出较强的智性底色和散文化形态。对此我深有同感。将帕男诗选集中的诗篇连贯起来,几乎可以形成一部有点有面的帕男个人生活史的画卷。这固然是他写诗频率高、密度大,因而生活细节和生活际遇入诗比较及时完整的一个自然结果。另一方面,在提炼和展开每一首诗的创作意念的过程中,他习惯于沿着将直接的生活经验向某一抽象理念持续推升的路线部署诗句,不愿意过多地留白,更不耐烦去设置多声混响或反转自悖等复杂架构。这使得他大多数的诗篇都带上了很强的转喻功能和叙事效果。

类似这样的诗歌创作手法,最近的一个醒目的源头,可以追溯到1980年代中后期兴起的后朦胧诗潮。尽管在高调的朦胧诗还没有退潮,细腻炫技而又四面出击的后朦胧诗潮开始汹涌奔腾的时期,“生活流”显得粗服乱头、破衣敝履,好像只是旁逸斜出的一道偏流。但它最终成了整个后朦胧诗潮留给文坛的方法、理念和精神气质意义上的有价遗产。其影响甚至很明显地渗透进了小说领域的新写实和新历史主义。对个人日常生活细节的聚焦放大和铺陈取譬,实际上起到了对宏大叙述传统不直接瞄准的降维冲击。从单个文本看,诗歌领域的“生活流”和小说领域的新写实或新历史主义一样,都是黑格尔所说的那种与曼妙深刻的“诗”几乎相反的枯燥俗气的散文,但从这些文本和它们所关联的宏大语境之间的错位来看,它们散文化的转喻,其实正是一种生成在互文关系和整体意义上的诗化的隐喻。

对于帕男的诗和帕男写诗的姿态,如果我们不止从少数民族诗人所应肩负的开掘本民族精神文化传统的角度寄望和要求,那么,更值得我们关心和思考的,就是这些诗作和这样的创作姿态所体现的这种相对于时代背景的互文关系和整体隐喻意味。从这个角度,以我的阅读印象讲,帕男诗选集中最见光彩的部分是那些从淡然的叙述中生发出强烈反讽、而诗意诗境的构筑又不枝不蔓的诗篇,如《我的群体》《写给怒江的石头》《知子罗,时光的残余》《在福贡,我不需要隐姓埋名》《滇,我的那个西》《在怒江边,与一堆乱石的对视》《流落在怒江民间的一只铜器》《典狱长》。恰好这也都是取材富于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之作。但佳作不可多得,佳作中浑然天成、偶然得之的巧思妙笔或精敲细打、苦心经营的章句韵味,在大多数时候的泛泛之作中,又常常缺失或者表现得过犹不及、分寸失当,如《清明》《稻子》《下雨记》等。基于此,如果要对帕男诗选集中的作品做一个全景概观式的描述,或可称为似泥沙俱下又似浪铺碎锦。

1 我的群体

我的群体  是真正蹲在墙根那几个

抽着土烟的老农  我习惯了散发着臭气的生活

他们讨论的都是自己的事情  诸如王麻子家的牛

偷食庄稼的赔偿问题  又诸如张三家汉子偷了李四家的婆娘

在这样的村里  要想私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村头就有快黑板报  略显老态的乡规民约

却尤其管用

几亩水田  是我出生前就有了的  包括缠绕的沟渠

我童年至少年的娱乐就在这些田里  泥鳅  黄鳝  螺蛳  满姑娘等等

蚂蟥和蛇还有不顾家的野狗  都是我最厌恶的

不仅是令我叮咬后的惊悸  还有他们那猥琐的表情

我偶尔也去别的村里看场露天电影  就等于过年  可以想见

我们如此单调

争执是最有意义的  他们会不分时间  地点  场合

语言粗俗的程度仿佛是诗  有着这样广袤的舞台只在少数

自从我离开村里  我的舞台就消失了  转而无休止的肚皮官司  忍着

你不能骂娘生的  把别人的娘都骂了  明天怎么喝酒

何况  我的一亩三分田  早就没收了  唯一可冀望的

到别人的田边回味

能理寓就好  我的群体就蹲在墙根那几个

抽着土烟的老农  我们没有组织  没有章程  更不会实行会员制

有苦  你说  七嘴八舌  我们可以包容老牛一次又一次的践踏

却不愿忍受轻蔑  这样有伤风化的举止  如果大行其道

就会丧失了尊严  以至于全村的堕化  变成废墟

我们存在就贵在于自己坚持


2 写给怒江的石头

我注意到  每块石头都想唱歌

每块石头都在不满  被封口的阳光政策

标语也越来越像诗句

读起来

琅琅上口

石头是水命还是火命

我看都不像  金木水火土  各占有一点

这样的聚合

我平生

第一次见到

做一块石头  比做一块金属还难  不在于有没有金属那么贵重

而须直面

自己  作为石头

是否比金属还要做得完美

但不是所有金属都是坚贞不屈的

不唱就不唱

一生都没唱过的多如牛毛

泥土  只有被利刃划开一道口子

才会哼上一调

止血

止血是严肃的  不能作为口头禅  而继承

当血流不止

我才会将石头藏入火里

让血成为石头的依附  当然不经撮合  可能性很小  甚至不可能

藏入火里的  最终都下落不明

我注意到  石头

最能守住本分  而且不受诱惑  安心于生来

还有比石头高贵的

金属  可以鄙夷石头的  不懂风月  我在多个场合  拟以火的讲述  还石头

真命天子的本来


3 知子罗,时光的残余

真正守住这座城的  是那些鬼魂

不得轻易推开  一道门  或在门的背后  小鬼正在打量

重走一步

都是有可能冒犯

本来已经安静了  而你还来

教堂的门  还是朝着过去的方向  耶和华的现在

比门外的一棵树还要孤独

谁把唱诗的人带走了

留下你  这冷

而且和季节毫无相干

既然毫无相干  那就不要来了

你来与不来  这城都会在  即使最终一砖一瓦

荡然无存

但一旦变成虚幻的城

那则更怕

怕故土难离  而何谓故土  这就是故土  只有鬼魂才能在此安居的

那些奢华的

车水马龙的

醉生梦死的

都是你的他乡


4 在福贡,我不需要隐姓埋名

错愕的是  他们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额头上

还有毫无忌讳

男女  三张嘴  一个碗

玩三江并流

这与情色无关

更与奢靡无关

我在一旁  哼我新写的歌

倒满酒  莫停杯  一杯一杯再一杯

不醉你不归

醉了才风流

没有人在意我哼唱什么

这可能与我来无关

大块朵颐  大碗牛饮

依拉索  依拉索  依拉索  一遍又一遍

团团的簸箕

团住了 所有人的心

且无邪

这快乐与上帝无关


5 滇,我的那个西

01

谁给了我一把钥匙  打开滇的门

让我住进了

滇的那个西

02

窃以为  一把钥匙

就可以随意打开

这滇的每一把锁

03

仅滇西一把锁

就让我开了  整整三十年

如今  仍在继续

04

开  是伎俩  还是本领

我也茫然

但绝不能玩心术

05

只有那些毕摩  老东巴  窝朗  董萨  贝玛

等等  不得已

才以攻心为上

06

等我终于有了勇气

要去开滇西那把锁  突却然间

想不起开锁的咒语

07

门  尽管是虚无之门  咒语

也固然重要  但仍然不敌祭司的神器

只是那么轻轻地一摇

08

众鬼神

都会闻声赶来  而且循规蹈矩

由此看来  鬼神亦可教也

09

于是  就有了仪轨

于是  就有了仪式

于是  就有了仪禁

10

被天葬者  让灵魂随天鹰

被水葬者  让灵魂随水妖

去处都一个样

11

那就是天堂  这样虚构的一个词

却有那么多  活着的人  总是异口同声  他们都罔顾了

滇  我的那个西

6 在怒江边,与一堆乱石的对视

甜  被抽长了  时光被间断了

这些是  阔别已久的乱石  它们反诘  甜是什么含义

在酒的

作用下

一个个塑成了好汉

唯独我

还在醉着

与天那么逼近  别以为举手可攀

水虽也可掬

也可以有肌肤之亲

但不会久远  就会被抛弃

水说

尘埃落定后

就可嫁我

当一束光  翻过山脊

我准备好了  必备的酒器  酒旗  和一只唢呐队伍

及祭司

就在这

叫做老姆登的地方

搭好祭坛

我可以保持沉默

不然  只好双手合十  再以倒叙的手法

潜回十七世纪

我一直相信   笛卡尔创制的虚数

依然存在

就在那堆乱石中

只要搬开

最小的一块石头

这些石头  终久会变成一坛上好的酒   倒满酒   面对上苍   我

总是语无伦次

但我情愿连干三碗   并以三个响头   我多想许个愿

此刻   却无一愿可许

眼前的   一水被一水推挤着   但就像是包办

这水的心思    未必上苍所知

怪不得   我不但晕酒

更还晕水


7 流落在怒江民间的一只铜器

铜发臭了  历史所致

疮疤被凸显出来  我首先  褒扬一下

创口部分

我从中听到了呐喊

铜是被时间拉伤的

未能痊愈的原因也很多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因为它的酒色财气

俱备

非要学会恐惧才是  那些年头

不管铜  怎么样威风凛凛

但都代表不了  以文字组成的一支队伍

更不能代表后来的铁

当铁一族  鱼贯而入  不用猜  铜只好摆开战场  还吩咐了号手

铜  何以  那么快就一蹶不振了

我还曾以铜为荣

而且坚决不降  与铁

铜  确实发臭了

如果不是铁的处处庇护  还有我

从不触及

那个臭字  否则  铜  早就一命呜呼了

况且

铁有铁的立场

铜有铜的立场

我有我的立场


8 典狱长

文鼎路  文昌路  相对于  永安路

哪条路最痛苦

这个说不准  永安路

连肉眼都能看出的痛苦  可想而知  文鼎路  是我每天出入的必经之路

反而对她有些陌生

就像有的人刻意排斥熟悉

阳光大道  这名字很俗不可耐

这般经意

一定是取这名的人

内心冰寒

靠近三月  名字就一定绽放  一定

不苟言笑  那显然

误投腊月

粉蒸的  烟熏的  炖煮的

都是为造势

所以有叫胭脂路  知春里  同德围  洋芋巷的  最好笑的是昆明有条路叫逼死坡


9 清明

这仅是一张照片  将一个人的影子拓下来

灵魂和一滩稀泥差不多

向着春天

你哭什么  即使睡在泥巴里的父亲

那是经父亲同意的

人的一生  总有一次被种下的时候

那时候就已经哭够了

你要浇灌  等到来年的春天

长出你的父亲来

父亲  当然不是以前的模样  更像是一座山

一座长满了藤蔓的山

比你熟悉的父亲  还要茂密

照片里的春天不同

照片里藤蔓保留着父亲老迈的姿势

河水的声音

像你的哽咽

你老了些没有  老了  其实也就老了

春天也有老的时候

你早就看过春天老的样子了

像秋天

每天都佝偻的身子

进门的时候  总爱东张西望

走错门怎么办

这是  春天里的整体行动  你如果想要形单影只

就只有尾随着队伍

给春天灌上铅

不过  你不喜欢拖泥带水

不喜欢那些乱蝶  它们企图太多  哪有

这样道理  把春天的香气私藏起来

你用什么打点你的父亲

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还是眼睁睁地看着

太阳落山

可是夜长梦多哦  你还是趁早

上山

骑在父亲的肩上

你的江山

才会牢靠  要不

找一天时间  你安静下来  多听听你父亲的意见


10 稻子

一堆谷子碾成米  就等于送稻子上了天堂

点燃稻草

一炷狼烟

是烧给稻子的香

怪不得后来就有了这么一句俗语  叫做  用自己骨头榨自己的油

原来  自身的骨头

从出生就开始等待着  煎熬

然后被自己榨干

每一颗米粒  都绷着苍白的脸

血  便沿着地下  渗入到江湖  所有的帆船都在血上漂流

也许每条船都有靠岸的主观

但都想着拖过了这个腊月

到清明就是新的一茬稻子开始

以一个春夏继续书写稻子的苦难与荣耀  待秋后斩决

再留下稻田   这座空坟

为它烧香的  恐怕最后就剩下一个我

我可以做到不带颜色的缅怀

在滇中  这座

我委身的小城

其最不起眼的一隅  我用了小半个下午

回忆一条死了多年的黄狗

黄狗被最疼爱她的

我的父亲

沉河  自从黄狗死后  父亲陡然改变了对狗的依赖

一个没有养狗的猎人

多么不伦不类

我不仅一次这样说过我的父亲

父亲生前  就再也没有谈起过

那条黄狗的丰功伟绩  但到今天  我一直能够悉数

黄狗的当年

那种冲锋陷阵

并以一条家狗的绝对忠诚  完成了它的每一次使命  它唯一索取过

一次  我父亲的

口头表扬

当父亲也老死之后

我就也不再提及那条黄狗

我怕这对活着的狗是一种莫大的打击

不过  就一条狗而已  黄色的

作为狗的大体结局

几乎大同小异  活得最体面的未必死得也体面

死得体面的活得却寒碜

狗  不管着什么颜色

都抹杀不了

本来的属性  最好是与所有的狗

保持一定距离

让每一条狗都有足够的余地  乱性也好

狗依旧是狗  我觉得我  可以做到不带颜色的缅怀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教授 李林荣 文

责编 龚怡丹

审核 华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