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忽然思念某个地方的某种食物,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那一定是心底产生了某种超乎食物本身的情愫。晋代,某天秋风起,在洛阳齐王门下做官的张翰,忽然想念家乡吴中的莼菜、鲈鱼,于是挂冠而去,还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从此有“莼鲈之思”的典故。我相信许多人在离开云南多年后,也会有类似的精神体验,只是不一定都有张季鹰的见识和勇气罢了。因为云南有太多独有且可以媲美莼菜鲈鱼的好味,比如干巴菌。
进入阴历六月雨季,你在昆明某个菜场的拐角处,或许就能见到它。据汪曾祺先生的说法,就是“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的那种。当你黄昏时分回家,走过熟悉的一个临路窗口,伴随着锅铲声,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直灌鼻腔,勾人垂涎蠕喉。那气息中,一定也飘忽着青辣子、大蒜的味道,但仍难掩干巴菌独有的气息。你或许会加紧脚步,想我家是否也有那么一碟,可以慢慢享用?
有些食肆挖空心思,试图创新吃法,甚至出现干巴菌披萨饼。但无论怎么弄,总需要和蒜香、辣香以及足够的盐融合,才成就让你鼻翕蠢动,叮人唇舌的妙香。最常见的吃法还是与紫皮蒜、尖椒丝同炒,也可用来炒饭——那是炒饭中的“劳斯莱斯”。有人把它和曲靖韭菜花、剁椒一起腌制,三种个性浓烈之物,在舌尖爆出罕有而一试难忘的感受,也成就了一种云南味道。
干巴菌难得,不止难在她像幽灵一样,在雨季才会出现,稍纵即逝,也难在珍品的稀少。也被称为“松毛菌”的干巴菌,与云南松有伴生关系,加之滇中的气候、土壤的环境,离开云南,便难觅踪迹。当年或许因其质地成丝,有如旧时难得的牛干巴,所以得名。孰料到了今日,其身价已远超乎喻体,一如鸡枞已远非鸡肉可比。本来产量有限,如今冷链物流便捷,好东西都会加快流向更远的地方,于是也让人愈加怀念历经的泛黄岁月。
有人一向磨蹭,事事迟到,赶饭局也是,但要是提醒一句:“今晚有干巴菌哟!”她一定会飞奔而到,循香直趋那黑亮的一盘。也有人白天辛苦上班,晚餐后还要挑灯到半夜,持刀耐心捡拾,剔除土渣、松毛,弄得一手乌黑也毫无倦意。因为这一夜的辛劳,可以囤积好几顿美餐。
这也带出许多美味“稀且贵”之外的另一个特性:做起来麻烦!一筷子夹入齿颊的尤物,可能要捡拾老半天。那黑乎乎的一团,刮净外围的泥沙,还要一点点剖成瓜子大小的瓣,中间的松毛、裹挟的腐叶都要剔干净。这还不算完,还要反反复复在清水中细细搓洗,多达七八道,挤水沥干。往往越香、产地越好的干巴菌,捡拾和淘洗起来也更麻烦。
现在也有肥大、干净,容易捡拾的干巴菌,但识货的老手往往不会去买。凭经验而论,以出自楚雄、易门、禄丰一带的菌为佳。好的干巴菌,也并不以泥沙多少为标准。泥沙少固然好,黑而绒,质轻,润而干,香气扑鼻才是上乘之选。也有商贩以多雨为借口,有意无意地把一朵小小的菌搞得很重。近几年,还有些地方出现了所谓的干巴菌人工扩繁项目实验基地,用挖沟、挖塘、铲草、罩小棚等手段,模拟优化生长环境,使干巴菌菌丝得以传播和繁衍,产量可提高三倍多,产品色白,边缘偏黄,大如牡丹,气息浅淡。也有传闻说菌农在挖塘时还施放化肥。自己未亲眼所见,不敢置评。但我在想,生长前就被动过手脚的那还是干巴菌么?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要瞪大眼睛,像找纯土鸡一样,满世界找“土干巴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