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男的诗元气淋漓,精力饱满,翻读他发来的这一千多页诗稿,就很容易感觉得到。我发现,他几乎能将自己在这个时代里所有的见闻、感觉、思想纳入笔下,变成诗料,投入到诗歌运思的机制中去。他如此写春雨,“让一个季节彻底崩溃了 有一扇窗户透亮 就意味着自由还在”(《如同织在两棵树之间的心思》),雨成了充分内在化的东西,带着他一时特别的感受和心绪。写醉酒,“你占领了整个界面我拥有一墙之隔的半截砖头/踮脚看一看墙外世俗的跟进速度 我好酝酿转身”(《杯酒之患》),饮到面酣耳朵热之际,世界开始流动。写爱情,“你在村头等着/一个赶墟(圩)归来的男人/叼着雪茄……一双绣花千层底/可以引发一千次的流连/更有弦子穿过骨头”(《你一辈子都看不到男人那忧伤的眼睛》),这是带有西南地区少数民族色彩的浪漫爱情。写农耕时代的记忆,“我在找你 一直深谙土地的锄头/我唯一可以炫耀的 也是你/一把沉默寡言的锄头/通过你 我才读懂了父亲 读懂了那个青黄不接的年成”(《一把沉默寡言的锄头》)。捕捉心绪中一些奇特的闪念,“一片森林都莫名其妙地怀念起那些锈迹斑斑的锯子/空虚的人比空虚的木头还要可怕为什么就剩下几个疯子在窃窃私语”(《森林·锯子和疯子》),思绪在几个相反相成的事物间摆荡。
这样,帕男的诗就获得了横向扩张的力量。它不断地向四面八方延展,包蕴了草木四季、民谣传说、日常生活中的点滴遭遇,早年生活中的难忘情节,乃至一时一地偶然侵入心境的奇特怪诞的念头。这是普遍意义上的浪漫主义诗歌的态势,诗歌像流水或某种气膜一样,无限扩张开来,试图将世间万物覆盖起来,纳入自我的版图。这种恢廓的气象中,也掺杂着些许瑶族男人的气概,相信万物有灵,和天地草木相亲相近,也奉持某些古老的传说。这些是不难从他的作品中读出来的。但是,也不能说帕男的诗歌一点儿也没有纵向的深度。他是用感觉、意念来接纳、处理一切闯入他耳目、头脑、灵魂中的事物的。他用变形的、梦幻的乃至带点超现实色彩的方式来对待一切,把它们统统变成他的诗料,投入他诗歌王国的这片无边的水波中。因而他本质上是一个带有浪漫主义风格的抒情诗人。在浪漫抒情诗人那里,事物的本相消失了,都以变形的方式出现在抒情主体积极或感伤的情绪的影子里。黑格尔在《美学》第三卷中谈到,抒情诗“要表现的不是事物的实在面貌,而是事物实际情况对主体心情的影响,即内心的经历和对所关照的内心活动的感想”。巴赫金也说过类似的话,抒情诗是绝对主体性的艺术,在那里,主体的感情凌驾于事物至上。中国古典诗学向来看重抒情的功用,“诗缘情而绮靡”,即便是比较正统严肃的“诗言志”之“志”,也只不过是一种较为恒定的宏大的情而已,本质上还是情。
源于对浪漫主义的反拨,现代社会日益复杂,现代社会分区越来越多,现代人的社会体验越来越纷繁,因此一再出现“反抒情”“克制自我”的呼声,例如里尔克“诗是经验”,T.S.艾略特“非个人化”,这些主张和实践都是在反思浪漫主义的弊端。那么,在更为复杂多变的当下社会,仍然不加反思地用纯粹抒情这样的观念和方法来处理自然、社会、自我、他者、内心、现实的问题,自然是有问题的。一味的抒情带来了模糊、混乱,以及随处可见的辞不达意。比如他发来的这部宏大的诗稿中的第一首《以血回敬兔死狗烹》:“如果有些方面是迟钝的 也好 面对土地 我可以/幸福地寒暄 当少年的锄头 深入到土地的肌肤/我尝试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慰 于是 把别人遗弃的树苗 合理深埋/我看不惯裸露的根 被太燕曝晒的悲惨情景”,在阅读时如果把这段书写看作是对“种植”这一常见行为的申述,那么下文“翻越杀戮的历史”“芳唇是为快乐预备的”,以及末尾点题的句子“这尔虞我诈的江湖 就该思考 以血回敬兔死狗烹”就无可索解。这首诗情感的“种子”在哪里?这些念头、意象之间的内在关联是什么?若没有联系,就近乎梦呓。于坚说,海子的诗只不过是一个极端自闭的少年的呓语。这话说得不免极端,但是充满了警示意义。解诗需要小心翼翼地进行,但是我在阅读时,不管怎样谨慎行事,怎样调整角度,都很难进行下去。
现在我觉得最需要被郑重对待的一个问题是:抒情不是万能的,要树立抒情的边界意识,启用更有效的诗艺观念、方法。
首先,重塑对于诗的观念。到了今天,抒情的感染性太有限了。一般大众,因太忙无暇顾及诗歌,不易被感染;诗人、知识阶层,因为有自己的修养和判断,也不易被感染。浪漫主义那种软性的、感伤的抒情已不太适宜今天的文化形态。诗在今天更多的具有了娱乐、记录和认知的功能。这里不再赘述。
其次,尝试运用“叙事性”诗学。“叙事性”是九十年代以来诗歌界贡献给我们的最有价值的一点成就。叙事性就是为了克服长期以来大而无当的抒情性而提出的,将“事”的成分引入运思和书写,讲究叙述的角度、方式,将事件发生的场景描绘出来。这样以克服自我的无限膨胀,让细节和角色出来说话,把那些隐而不彰的意味呈现出来。另外,戏剧化、反讽、口语等等这些当代诗学的武器都可以有意识地选用。如《冷静地看待碗的高度》:
像碗 打开一个豁口
就多了许多拒由
猥陋的蟑螂沿着豁口奔来
这不仅仅是警讯
在人眼底的
是个灵魂的决口
泪水会瞒过碗的高度
流向疮痕
纵使碗底 满目的风景树
或者一味营造着春江花月的意境
却碗
依然工具般的笑容
保持到最后
冷落是有度的
那些不屑今天的青花瓷
最终面市
而朗朗上口的
往往是讨价还价的声音
或是窃喜
碗 若真落了个豁口
就要安分守己
不管是怎样的拒由
首先 当护住的是灵魂
其次 冷静地看待自己的高度
这首诗我还发给几个写诗、研究诗的朋友看过,他们都认为很有创意,一只瓷碗被打了个豁口,“猥陋的蟑螂沿着豁口奔来”,而碗里面“满目的风景树/或者一味营造着春江花月的意境”,这是一组深刻有力的意象,完美与缺憾、内与外、丑陋与美丽构成张力十足的关系,引人遐想。但是都认为这首诗整体没有写好,后面写的“面市”“灵魂”呀之类的,显得非常抽象。若是顺着“面市”“讨价还价”这些因素,增加点叙事成分,把当时在哪看到这只破碗,是在商场还是博物馆,周围的环境怎样有意味的细节,有机地呈现出来,不但可以避免书写上的模糊感,而且可以让语境本身出来发言,这样就会带来非常强的代入感,成就一首好诗。
最后,注意文本的完成度。上面那首诗抛出“破碗”的意象以后,后程就乏力了,用“灵魂”一类的词来搪塞,给人虎头蛇尾之感。一首诗要很好地开始、展开,结束。每个意象、事象之间要搭配合理,是远取譬还是近取譬,是做铺垫,还是直击核心,在写作时都要有清晰的意识,不能只下意识地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堆在一起。意象、事象之间要丝丝入扣。要删去那些“浮辞”“无谓之词”。另外,还要特别注意错别字和搭配不当的问题。“泪水会瞒过碗的高度”中,“瞒过”应该是“漫过”吧?“拒由”出现了两次,这说法不词,就是不成词,如果意思是“拒绝的理由”,那就应该完整地把它写出来。“却碗/依然工具般的笑容”,“却碗”这说法不合语法习惯,而且缺谓语,应该是“碗却依然保持着工具般的笑容”。“那些不屑今天的青花瓷”,应该是“不屑于”吧?实话说,这部漫长的诗稿中的文本,很多实在太粗糙了。例如《是犁耙都要在生荒中度过》,“生荒”是什么意思,不词。方言口语入诗时,要经过必要的提炼。再比如“要就做继续潜入水中的鱼”,缺一个动词“做”吧?“在云南在”这一说法也显得怪异。还有诗中的空格、空行,都非常随意,要想一想有无必要,适当重新启用标点符号。停顿与建行,不但关乎诗歌的听觉美、视觉美,而且要和诗人的呼吸、语言的韵律本身相适应,它不是一件可以散漫对待的事情。
要奉行文本主义,不管有多好的创意,灵感,都最终要落实在文本上。与其马马虎虎写一千首坏诗,不如认认真真写一首好诗。诗人都是语言的奴隶,语言的完美主义者,不允许语言的粗头乱服。
何尊 文
责编 沈梦玲
审核 邱忠文